
对整个城市的色彩,我们目前还无能为力,但是,对我们自己的家,我们可以想办法给它加一些色彩。
当我读大一的时候,有一天早上升旗,我穿了一件鲜红的裙子站在草地上,大概太醒目了,有位训育师长走过来,他要求我以后要穿朴素一点,不要穿太鲜艳的衣服。他认为,那样就过于奢华,有失学生的风度。我在那天早上就不以为然,到今天仍然不以为然。因为,人类有权可以生活得多彩一点,同时,暗的颜色并不表示简朴,一块黑色的丝绒,比一块红色的棉布哪个才是真正的奢华呢?
其实在古代,我们中国人的色彩感是非常强烈而优美的。只要仔细观察庙宇与宫殿的彩画,便能令我们现代人感到吃惊与惭愧。我国现代名建筑家卢毓骏先生曾经在他所著的《中国建筑史》里,写了下面一段话:
——中国之建筑,乃色彩之建筑也。若从中国建筑中除去其色彩,则所存者,等于死灰矣,中国建筑内外全体皆以色处理而不留一寸之隙。
不仅是建筑,我们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艺术品也是充满了丰富的色彩。可是,很奇怪的,现代的中国城市却普遍缺乏色彩感,除了灰色还是灰色,要不然,就是些又方便又好用的瓷砖。能给孩子们一个美丽社区,该是我们这一代的理想与责任了。
以我们的能力,现在也许不能马上做到。可是,有一件事情,却是年轻的中国母亲人人都能做到的,那就是,给孩子第一次买蜡笔时,给他买一盒三十六色的。
千万不要因为他年幼,因为他没有经验,因为他刚开始画,就给他买一盒最小的六色的蜡笔,那你就失策了。
因为,在你给他一盒三十六色的蜡笔时,你所付出的是金钱,但你所得到的是孩子因有充分选择而得到了的丰富的色彩经验。而在你给地一盒六色的蜡笔时,你所得到的是少数的金钱,但你所损失的,却是初次的最好的教育机会。
一般说来,在婴儿出生后四个月左右,就可以有辨别色彩的能力,而完成所有色彩的感受,大概要在周岁以后了。但有时候因为环境的影响,有些孩子到了五、六岁仍不能把色彩归类。也就是说,他们无法给色彩一个正确的名称,不过他们可以举出一种相似的物体来说明。例如,我有一次问一个四岁的女孩:
“小华,你的鞋子好漂亮!是谁买给你的?”
“我妈妈。”
“这双鞋子是什么颜色的呢?”
“是……是草地的颜色。”
又好像一个三岁的男孩不会说黄色,可是,他很正确地指出:他爸爸的车子是“香蕉色”。所以,孩子们早已认识了这些颜色,所差的只是给它们一个正确的名字罢了。
真正重要的,是教孩子多观察色与色之间的不同,还有它们相互配合所产生的微妙效果。不过,这里面有一个困难。
因为对色彩的感觉程度,不单是人与人之间有差别,就是同一人的一对眼睛,也仍然会稍有差别。这是因为眼球里的透光体(角膜、前房、水晶体、玻璃体的总称)、虹彩与脉络膜等着色有差异,同时网膜的视神经细胞和视觉的神经中枢彼此多少有差异的关系。两眼的差别,大部分的人都极微弱,平常自己都不会觉得。
根据专家的分类,普通视觉正常的人,按照心理与生理的普遍发展来看,从出生一年以后到童年时代,可以说是色彩的经验期,少年时代为学习期,青年时代为成熟期,壮年以后为衰退期。
因此,我们在与幼儿相处时,要特别注意这些个别,以及年龄差异的问题。
有些父母本身偏爱某一种或某几种颜色,因此,在他们给幼儿添置物品时也常会受本身偏好的影响,这样子是不太妥当的。因为幼儿是个完全独立的个体,我们该尊重这个个体自身的权利,应该多给他提供一些色彩,让他有一次丰富的经验。
因此,自然界的一切颜色变化在此仍然是最好的导师。我们可以带儿童观察天空在暗、阴、雨时不同的颜色,稻子在刚插秧时的嫩绿与快收割时的金黄,海水的深蓝与碧绿,蝴蝶的千变万化的翅膀,热带鱼的奇妙而绚烂的身体,孩子在其中可以得到的收获与快乐将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。讲求色彩绝不是一项奢侈的行为,而是上天赐给我们,要我们享受的丰盛的筵席。
每个星期天,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。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心请,是一种寻常的市井人生,寻常的熙熙攘攘,手上拿着一斤半斤的青菜。在木瓜、西瓜和荔枝之间挑挑拣拣享受着一个寻常妇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乐。
现在,回到家来,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,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水流冲洗之下,颜色显得格外新鲜怡人。
太阳很好,后院里,莲雾开始结果了,累累挂满枝头,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,鲜紫的花簇都挤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。有女孩子在墙外唱着歌走了过去,细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:
“你知道,你是谁?”
“你知道,华年如水……”
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,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。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,有很多皱折大概是因为天热的关系,都变得又黄又软了。可是慢慢剥下去,叶子却一层比一层白,一层比一层脆嫩,一层比一层光洁。
忽然之间,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,我站在夏日的窗前,心中掠过一阵恍惚的愁思。
我,我又是谁呢?
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到底,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?
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,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,觉得兴奋。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,也很希望这个世界能喜欢我,希望能永远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,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改变,在那种时刻里,我是一个既满足又快乐的人。
可是,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,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,我那颗忧愁的心就会慢慢地泄露出来,然后,逐渐而缓慢地,将我完全淹没。
有一次,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:
“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?”
是吗?我是这样的吗?刚才的我,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,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两个钟头。我说我怎样无牵无挂,怎样无需无求,我说我怎样知足快乐,怎样的洒脱,并且也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,凡事都能往开里去看。最后,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见,转过身来,在这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,和几个留下来问我问题的同学们坐在草地上,娓娓道来的,却是我的忧虑,我的惶惧,我对时光逝去的不甘心,却完完全全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。
所以,那个男孩才会问我:
“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?”
是的,我是说的不一样了,但是,我不是故意的,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谎,我只是换了角色,因而也不得不换了心情,如此而且。
一直觉得,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,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。一个在缤纷喧哗的台上,兴高采烈地扮演着上苍赐给我的那个角色,另外一个却远远地站着,站在离这场热闹很远的地方,含着泪,心里疼痛地看着这一切。知道无论我曾经拥有过多么丰厚的赏赐,无论我曾经怎样尽力使我自己值得这一份赏赐,无论这世界曾经怎样温柔与美丽,生命仍然如一条河流,无日无夜不在我们身旁悄无声息地流过。
戏永远在上演,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,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而过。
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,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。
在我心里,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!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分和每一秒。我是怎样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着一切,却又紧紧守住一个孤独的角落,从不肯轻易开启。对着迎面而来的欢乐与幸福,我心中是怎样欣喜又怎样惶惧啊!
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,颜色越来越浅,水份却越来越多。
我也正一层一层地将我自己剥开,想知道,到底哪一层才是真正的我?
是那个快快乐乐地做着妻子,做着母亲的妇人吗?还是那个谨谨慎慎地做着学生,做着老师的女子呢?
是那个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画着油画的妇人吗?还是那个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记着日记的女子呢?
是那个在暮色里,手抱着一束百合,会无端地泪落如雨的妇人吗?还是那一个独自骑着车,在迂回的山路上,微笑地追着月亮走的女子呢?
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?
而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珍惜,又有谁能真正明白?谁肯真正相信呢?
菜叶剥到最后,越来越紧,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。
我把它放在砧板上,一刀切下去,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。
院墙外,唱歌的女孩子又绕了回来,仍旧是刚才那一首歌在反复着:
“你知道,你是谁?”
“你知道,华年如水……”
夏日窗前,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!